第93章 宠幸

“自尽?呵。”阿南起身,在庭院中来回走了两步,旋即命道:“把他的尸首抬过来。不管他是活人还是死人,都得试了这衣裳!”

掌事内监哆哆嗦嗦道:“是。”一群小内侍手忙脚乱地将小匣从绳子上解下。吊死之人,双眼泛白,舌头吐得老长,面容可怖。小内侍们个个儿吓得腿打筛子,却还是不得已听从皇后的吩咐。

果不其然,那夜行服,小匣穿得正合身,分毫不错。

阿南道:“这身衣裳不必脱。将他送到内廷监林观那里,明日请圣上去瞧瞧。”

“是。”

人都散去后,阿南缓缓地往殿内走,边走边道:“明日跟花房的人说,在那挖开的地方,重新栽一棵树吧。”

聆儿道:“娘娘,还是栽松柏吗?”

过了一会子,阿南道:“嗯,还是栽松柏。”

用帕子擦了擦脸,阿南疲软地躺在床榻上。也许是今晚在庭院里的一番折腾,也许是得知了成灏宿在了清梦堂的消息,对于阿南而言,今晚似乎比往日难熬许多。

一枚新月,好像一朵素色的花,宁静地开放在如墨的天上。

聆儿听着翻身的声音,知道主子没睡意,便隔帘道:“主子,您说,小匣为何会自尽?”阿南道:“暴露之时,便是身亡之日。这一点,在他答应替人办事的时候,就该想到的。”

聆儿叹息道:“他图什么?”“图什么?”阿南笑了笑。

“本宫来自民间的市井,见到的贫苦人多矣。许多人家儿,爹娘死了,买一口薄棺的银两都没有,儿女们卖身葬父、卖身葬母的事,月月都有。也有些人家儿,生下一堆的儿女,略平头正脸些的姑娘,便卖去大户人家做妾,姑娘若得势呢,他们跟着沾光。姑娘若不得势,死在了宅门里头,他们便说是姑娘自己不争气。舍了一个人,为了一家子的富贵,原是寻常事啊。本宫猜测,小匣,是为了他的家人吧。”阿南道。

贺谏打发人去太行探查过,小匣家中还有个寡母、有个弟弟,只是两个月前忽然在太行消失了,应是被人秘密接去“享福”了。

聆儿道:“主子,奴婢替您委屈。上回圣上在凤鸾殿误会了咱们的华乐公主,后面连句话都没有,还给了那姓郭的一块葬狼的好地儿。今儿圣上宠幸了她,心里该是会越发偏袒她了!”

阿南沉默。她懂成灏。她与成灏之间,幼时相伴,后又夫妻多年,就像左手握着右手。

但她也懂帝王。史上深情如许、爱妻如命的那罗延,在文献皇后刚死,便留下“宣华夫人陈氏、容华夫人蔡氏俱有宠”的记载,只此一句,她便早早地就知道了,对于帝王而言,忠贞是无稽之谈。她早早地便认清了事实。

倘若今时今日,身处中宫的是沈家清欢,没有郭姑娘,也会有张姑娘、王姑娘。她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、各种各样的由头,点缀宫墙之中的荒芜。

阿南只希望,成灏不管纳谁为嫔御,都能始终视她为妻,不因宠妃而做出伤害她的事。

清梦堂。

清晨。成灏睁开眼,扑鼻的酒味儿,掺杂着几缕花香。

绫罗帐内,郭清野在他身侧。那榻上的一抹鲜红,让他清醒过来。

他扶额,昨晚竟喝醉了。原来,这苞谷酒,后劲儿这样足、这样烈。倒不如花酿,入口绵柔,从来都只有微醺的份儿。

宿醉让他口干舌燥。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残存的旖旎场景。黑暗中,那女子青涩地承欢。

他唤了声:“小舟——”小舟连忙抱着拂尘进来,问道:“圣上,奴才在。”

“倒些水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昨晚你怎么不叫一叫孤,任由孤睡在此处。”成灏喝了口水,责问道。

虽然,他对郭清野有几分好感,但他觉得这样贸然临幸她,终是不大好。一则,她父丧未久;二则,她与凤鸾殿刚刚发生不愉,如今这样与她亲近,倒显得自己不向着中宫似的;三则,他其实并未思量好,是否要留她在宫闱,是以,她在宫中这许多的日子了,他没有开口再提封妃之事。

现在……

小舟战战栗栗道:“回……回禀圣上,昨儿,奴才见您睡……睡下了,酒碗落了地,便,不敢惊扰。”

正说着,郭清野坐起身来。她揉了揉眼,看了看小舟,看了看成灏,眼中淌出蒙昧来。那蒙昧中又带着几分俏皮。

“麻烦精,对不起,都是苞谷酒惹的祸。把那酿酒的人,连带那酒坛子,各打八十大板吧。”

她一个清白的女儿家,失了处子之身,现时却向他一个汉子说对不起,且说出这等稚气的话,成灏觉得好笑中夹杂着些许惭愧。

成灏起了身:“罢了,罢了,将错就错吧。”他转头,看着郭清野:“今日,孤便让内廷监拟旨,封你为五品芳仪吧。”

一旁的小舟心中嘀咕着,原先是郭才人,现又是郭芳仪,圣上真是舍得给。

“不!”郭清野说得很坚决。再度抬头时,眼中已有泪光闪烁:“我……我不想做你的妃嫔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成灏清了清嗓子,“既然你已经……”

“麻烦精,做你的婆姨会很惨,都会被人害,死的死,疯的疯,我不要。”

成灏有些愠色:“你是哪里听来这些闲言,是谁胡乱揣测宫闱之事!”

郭清野委屈地瘪了瘪嘴:“可这是事实——”

成灏摆摆手,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。他擦了把脸,走出清梦堂,春日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。他忽然发现,这个小女子的蒙昧中带着许多愚钝和无知。

他又想起,她说她不懂“错信洪乔”是何意,宫中各处殿宇匾额上的金字,许多她都不识得,囫囵着分不清。

他叹口气,往金銮殿走。

今日,上牧监禀告了一个让他忧心的事。圣朝的战马,居然染了瘟疫。

虽说,现在天下太平,但战马对于朝廷来说,跟兵丁一样重要。所谓“甲骑具装”“兵马甲仗”就是这个道理。

不管一时半刻用不用得上,都一定得有。

战马和战士,是朝廷的脊梁。

朝中有人提出,从前的上牧监柳元,倒颇具这方面的才华,可惜,他现在人在琼西。

成灏想起来了,柳元,是严钰的亲娘舅,严钰出事后,他把所有与她有关的人物都处罚了一遍,这个柳元,没有证据表明他与严钰做的那些事有关,故而,成灏只是下旨将他贬到了琼西做个末流小官。琼西,在琼州的西侧,当地有句俚语:琼西岛,好是好,光长石头不长草。那里是荒蛮苦热之地。

现任的上牧监,是个唯唯诺诺的人。他跪在地上道:“圣上,牲畜之瘟疫若不加以控制,恐死伤过度啊。更有甚者,会蔓延到人的身上……”

成灏明白事情的严重,他翻了翻朝中官员的履历,柳元的确曾在顺康四年在两广有过“治疫之功”。成灏遂即下令,将柳元调回上京。

下了朝,他疲累得很。见中宫的掌事内监站在回廊上等他:“圣上,皇后娘娘说,请您去内廷监走一趟,昨儿,凤鸾殿死了一名小内侍。”

成灏摆了摆手:“这样的事,皇后自己处理便好,不必叫孤去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那死去的小内侍跟郭姑娘有关,跟那匹狼的死有关……”

成灏听得甚是心烦:“孤说了!这些事交由皇后去处理就好!那内侍已经死了,孤去了,有何用?横竖死无对证!死人开不了口,听的都是活人的话!”

他扭头去了御马监。圣朝到如今,已然四世,圣马染瘟疫还是第一回。自古以来,君王皆信,瘟疫乃天降预警,若此番不平息,便要对天下人下罪己诏了。

成灏是何等自负的一个人,怎愿下罪己诏呢?

鸣翠馆。

三月的柳树,婀娜多姿。宫人来兮道:“娘娘,您瞧,不过才眨眼的工夫,柳树上就都是新芽了。真好。”钱才人苦笑笑:“好什么?”

她瞧着那柳树道:“青青一树伤心色,曾入几人离恨中。”自从吕公子死后,她眼中的一切都染上了悲情的味道。哪怕云朵散了又聚,哪怕花儿谢了又开,她眼里亦只有离恨,没有圆满。

她这一生,终是不会再有圆满了。来兮懂得主子的心思,将四皇子成谅抱了出来:“娘娘,您瞧,四皇子冲您笑呢。”钱才人伸出手来,摸了摸成谅的脸蛋,又将他抱入怀中:“是啊,他是我现在唯一的慰藉了。”

成谅哭,乳娘抱着他下去喂奶。来兮道:“圣上已经下令,将柳元调回来了。他跟他那外甥女一样的心眼多,不过,好在他一直肯帮娘娘,给您出谋划策。”

钱才人拂了拂书架上的一点污垢,淡淡道:“什么帮不帮的,他只不过是为着自己。他还指望谅儿以后看着亲娘的面儿,格外看顾他这个舅爷呢。这等阴诡之人,等事情了结了,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。”

来兮点头,道:“清梦堂那里,一切都顺利。”

“青杏那丫头……”钱才人看了一眼来兮。

青杏,便是昨晚真正被成灏临幸的女子,清梦的小宫人。

来兮道:“郭姑娘很是护着她,不愿动手。”钱才人将毛笔蘸了墨,叹道:“蠢货就是蠢货。她这样对她亦没有好处。”

“娘娘,只要她接下来一直按照您的意思办,就行。”

钱才人在纸上写了个“恨”字,依旧是柳体,开阔、峻厉。

写完,放下笔,她嘲讽道:“这劳什子的宫廷,这劳什子的权贵,将吕公子毁了,也将我毁了。好。那我便来将他们都毁了、都毁了……我要让黄禀德睁大他的狗眼瞧着,我不争,不抢,不出手,甚至我不需要皇帝的恩宠,便能将所有人斗败,所有人……我要扒了黄禀德的皮,铺在那金銮殿的椅子上……”

说着,她笑起来。那笑声仿佛是从千疮百孔的心里漏出的风,呼呼地刮,窗棂都挡不住。

来兮看着主子,竟觉得她笑起来有一丝陌生了,跟小时候在乡间看到的“失心疯”颇为相似。只不过,主子的眼中烧着执着的火苗。

渐渐的,钱才人仿佛陷入一种镜花水月的迷醉里。在她的臆想中,那些直接或间接给她造成不幸的人,全都死掉了。这宫里头,到处都在流血,她穿着黑金袍,踩着那些鲜血,抱着她的养子成谅,一步步走向金銮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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