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0章 借口

他用一只粗陶钵给我倒了杯白水。我接过,在手中摩挲,却没有喝。我看着他的脸,若有所思道:“平西老王爷有三个孩子,常正则、常攸宁和你。你们几个,本宫都熟悉得很。本宫越看越觉得你跟他们面貌很不相同,倒不像是常家的人。”

从我第一次看到他,就有这种感觉。他跟常家那两兄妹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。他笑笑,低头喝了口茶。许是苦味过于钻心,他的嘴角微微**一下。“娘娘说笑了。微臣面貌不与他们相像,只因微臣酷肖家母。”

“哦?”他的母亲是平西老王爷的侧妃,据说是早早地被平西老王妃害死了,故而,年年命妇进宫请安,我并未曾见过她。“本宫曾侍先帝与圣母姜后,当今圣上的面貌便是像姜后多些。想来,三爷也是这般类母不类父了。”我笑道。

他一摆手,有小丫鬟端上来几碟点心。“娘娘今日过来,是有何要事吩咐微臣吗?”他小心恭敬地问着。

“无事,只是想着来看看三爷和月儿。”说着,我看了一眼“水月”。她连忙冲我笑了一下,那笑容就像隔夜的花粥,鲜艳浮在表面,内里却馊了。“三爷对现在的职务可满意?”

爵位是爵位,职务是职务。爵位在身的府邸,到日子领取朝廷的“赡银”。赡银是按等级分配的。王公侯伯,各有不同。平西王府是当年跟随太祖爷打天下的世代功勋之家,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,每月的赡银是很充裕的。平西老王爷在世的几十年,远离朝廷,没有任何职务。所谓的富贵闲散王爷便是如此。有爵无权。

而常二,因我的提拔,加封抚远大将军,有爵有权。到常三,我因始终对他不放心,怀着戒备,故而,没有给他安排重要的职务,只给了一个“京畿视察使”的头衔。京畿视察使,就是查街的,闲暇无事时看看各街各巷有无斗殴闹事等。连续几年了,这个职位没动过。他亦从来没向我提过什么要求。前些天,我将他调到“虞衡司”,这个部门是所有部门中最清闲的。就是视察山林、湖泽。看看京郊的百姓春季有没有“山禁”,夏季有没有“休渔”。

他低头:“君为臣纲,天家旨意,微臣自然是满意。哪怕朝廷下了圣旨让微臣去扫街,亦是微臣的本分。”

“三爷真是对朝廷一片忠心哪。好,很好。”

“娘娘谬赞。”

我指着他的茶杯:“三爷爱品茶,本宫有个问题想与三爷探讨。”

“娘娘请说。”

“不管是什么茶,进了杯子,只有两种姿态,三爷说是什么?”

他想了想:“沉与浮。”

悠悠空尘,与之沉浮。沉下去,浮上来,茶进了杯里,确是只这两种姿态。

“肯作池上鹜,年年空沉浮。三爷真是看得极透。那本宫再问一个问题,拿着茶杯的饮茶人,也只有两种姿势,三爷说是什么?”我看着他,微微笑着。“等待与下口。”等茶温度适中,就能下口。他说的本也合理。

我愣了一下,旋即摇摇头:“本宫觉得,拿茶杯的人,两种姿势,是拿起与放下。”我放下水杯,看着他。

他语调平缓地说道:“娘娘博学,微臣受教。”“可是很多人,自以为捏住了茶杯,便是捏住了乾坤。拿起,便放不下了。”说完这句,我起身告辞。

他送我到门口时,问道:“娘娘说的话颇有深意,微臣愚钝,竟不明何意。”我略加思索,拍了拍“水月”的肩膀,说道:“三爷有何不明,本宫说的便是自己个儿啊。揽了许多事在身上,拿起容易放下难,在尚书房忙碌数载,劳心劳力,不知何时才能喘口气。”他听到这里,眉间一松,似乎是放下心来,不痛不痒地奉承了我一句:“娘娘能者多劳。”

回到宫里,我眼前总浮现茶庐里的一片白色。突然想起,当初董太妃是引着一个老内侍见我的。那个老内侍跪在地上,拿出血书,讲述平西王府的内争,向我表明常灵则的忠心。

后来,我曾问过董太妃,那老内侍是何身份。董太妃说,他是从前伺候过老王爷的内侍,年事已高,现今厚养在平西王府。按规制,内侍只有宫中和王府中才有。就连公府、侯府,都不能配置内侍。这样一来,也说得通。

从前沈昼帮我查过这个老内侍,他在平西王府中似乎地位很独特,常灵则对他颇为优待。想来也是,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做,必然是很重要的奴仆了。

刚刚去平西王府,倒没看到这个人。

按照我之前的揣测,常灵则利用吕樱的不甘,撺掇她带着藩王逼宫,利用董盈香的愚昧和贪心,撺掇她来毒害我。他这一步步走下来,先帝的皇子们一个个地除掉。皇室内斗,血肉相争。他作为渔翁,想得到,到底是皇位,还是别的什么?抑或是兼而有之?

我翻阅本朝史册,平西王府在太祖皇帝时期,是朝堂上红得发紫的要人。可就在先帝登基之后,骤然没落。表面上是因为文字狱,可大章元年的文字狱,牵连者甚多,为何就平西王府一家就此倒地不起呢?先帝为何如此厌恶平西王府一支?

以先帝的英明睿智,难道看不出文字狱仅仅是官员相争的戏码?先帝一定不会这么容易被蒙蔽。一定是有别的原因,别的难以与外人道的原因。文字狱只是个借口,用来敷衍世人的借口。

史册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我的注意。“太祖麾垣三十三年,上重疾,平西王榻前哭泣不能自已,后谓之曰忠。”

这句话里的“后”,是太祖皇帝的原配嫡后秦氏。太祖皇帝病了,平西王如此痛哭,他是哭太祖皇帝,还是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,暗中害怕?

当然,众所周知,太祖皇帝是死于麾垣三十八年淮水边的战场上。那说明,麾垣三十三年,他得的这场病不久就痊愈了。他是因何得了这场病呢?

我正思索着,东宫的刘詹事来唤我:“贵妃娘娘,太子殿下早起发热,到现在还没退,特来禀告娘娘。”我连忙快步去了东宫。榻上的灼儿烧得满脸通红,嘴里说着胡话。我将耳朵凑上去,他在呢喃着:“别逼我读书,别逼我读书……”

我心内一阵难受。自他做了太子,又多增了些许课业,现在想必整天没有空闲的时候了。他天性不爱读书,如此繁重的习读任务,想必对于他而言,简直如同噩梦一般。

可是,有什么办法呢?身为皇家的孩子,肩头本就是比寻常人多出许多责任的。寻常人家的孩子,若不成器,是“误人”:皇家的孩子,若不成器,是“误国”。

我抱着灼儿,给他用凉帕子降温。一旁的太子太师朱先生禀道:“贵妃娘娘,太子殿下这几日的课业停了吧?”

“嗯,停了吧。人人都说,生子当如孙仲谋。本宫不盼望灼儿如孙仲谋一般,健康平安是第一要紧。以后,待他好了,课业也要减去一些。不能把孩子逼得太紧。”我看着灼儿一脸痛苦的样子,心焦地说道。

生子当如孙仲谋,猛然间,我脑子一闪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先帝在世时,曾说过好几回:“人人都说,生子当如孙仲谋。父皇却说,皇长兄比孙仲谋还强。那般天纵奇才。”

太祖的长子成锵,太祖皇帝原配嫡后秦氏的养子,屡被父皇夸奖,炙手可热,却薨逝于麾垣三十三年。他本该是被立为太子的,可是因为他早逝的生母位分卑贱,恐惹朝廷议论,就迟迟未立。那一年,太祖皇帝派他去打安南,想着,立下战功,一举封为太子,到那时朝臣们便心服口服了。

可他,却死在征讨安南的途中。他的死因很奇特,在营帐中被毒蛇咬死。因为他的死,太祖皇帝伤心欲绝,大病一场。至于秦皇后,一边失去依靠,风雨飘摇;另一边,高红袖虎视眈眈,步步紧逼。成锵死的第二年,秦皇后也崩逝了。再想到平西王爷的痛哭,我脑海中将一切都串联起来。

作为当时朝中的红人,平西王一定筹谋了自己的未来。他将宝押在了成锵的身上,认为他会成为储君,于是为其效劳。这一切必被高红袖母子看在眼里。成锵死了,高红袖母子上位,他用脚指头也能想到,将来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?于是“榻前痛哭不能自已”。

我眼前浮现常灵则的样子,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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