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5章 送亲

沈昼的话很快就应验了。灏儿对“天降预警”的在意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。他先是率领宗室子弟在奉先殿长跪,又命人在民间请了数十位高人于宫中的安平观设坛祈福。安平观自大章二十八年,太宗皇帝崩逝以后,便颇萧条。此番,却因这位少年天子的重视,再度热闹起来。

“孤承天命继位以来,已有十三余载。孤幼龄即位,内聆母后慈音,外得舅父相助,加之天下臣民共心,终得此盛世太平。遐迩赤子,咸知孤心。治国刚柔并济,驭下赏罚分明。仰先贤之德,未敢有一丝懈怠。今得上天警示,孤铭记在心。必以天选凤命之人入主中宫。使九州同伦,万方向化。顺天命,以安四海。”

灏儿的话回**在诸臣心中。人人皆明白了,对于这位少年天子而言,立后远不止娶妻那么简单。顺天命,安四海。他需要的是政治的稳定、朝政的祥和。他绝不会为立后一事去惹得天怨。

“大鸟入棺”之事,传得沸沸扬扬。大伙儿纷纷揣测,那个“凤命之人”究竟是谁家女子呢?

日子一天天飞逝。送炘儿出嫁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。

一日,她趴在我膝下,说着陈年旧事。“记得第一次五皇伯带儿臣进宫的时候,儿臣心里特别害怕。人人都说母后是个厉害的人。儿臣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留在宫中,更害怕自己稍有不慎,惹母后气恼。可当儿臣真正见到母后的那一霎,反倒没那么担心了。”

我问道:“为何?”

“儿臣觉得母后的眼中有温暖的良善。母后就像刺苔,从外头看,满身的尖刺。可只要触碰下去便知道,刺苔的嫩枝非常的柔软,就连刺都是软的。”

云归笑起来:“奴婢听着,觉得二公主说得甚好。”我笑将起来。炘儿朝我深深一拜:“儿得母后庇佑多年,莫说似戏彩娱亲、涌泉跃鲤之孝,亦该侍奉母后在侧,承欢到老,报母后抚育大恩。今,儿远嫁异邦,恐日后山水迢迢,难见母后一回,有负孝道,乃儿之罪过。”

我起身,扶起她:“好孩子,切莫如此说。你我母女缘分十数载,你对母后的心、对圣上的心,母后都明白。”“愿儿此去,保边境百年无患,圣上江山无虞。母后,你多保重。少饮浓茶,少思多眠……”炘儿笑着笑着,却落了泪。

七月下旬。我亲手为炘儿穿上嫁衣。灏儿于司乐楼悬彩设宴,款待迎亲诸人。祥乐之声响遍宫廷。

宴毕,皇家送亲队伍由内廷至中和门,峪亲王成炽骑高头大马为首,内廷监鸣鞭,皇家陪嫁宝物数百箱。灏儿另外又亲为皇姊选书籍古画若干,恐皇姊在异乡孤独。我和灏儿送炘儿到宫门口,炘儿跪在地上,朝我重重磕了几个头:“母后,儿去了。”

我站在烈日之下,点点头,敛去悲伤,嘱咐道:“炘儿,到了夫家,夫妻和睦为上,愿我儿与驸马,恩爱百年。”

炘儿遂又悄悄对灏儿说了句话,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轿。后来,我知道了她说的是什么。

“母后不易,寡居多年,为皇家,为咱们兄弟姐妹付出良多,圣上您无论何时,勿要听信奸人之语与母后生分。”

她从头到尾,都是为我考虑的。从闺阁之时到为人妻、为人母。多年以后,炘儿的儿子做了漠北王,她亦教育她的儿子要与圣朝和睦友好。她确实做到了以一己之身,保北境百年无患。

史书上,留下关于她的单薄几笔:安公主,仁皇帝之女,母为贵嫔常氏。长乐三年,常氏获罪,仁皇帝以子嗣念,免其死罪。长乐四年,安公主降于清宁馆,生而有残。仁皇帝以断掌不祥,送公主出宫。顺康元年,祁安太后允其回宫,躬亲抚养。顺康十三年,安公主远嫁漠北。自公主和亲,两邦交好百余年。

转眼到了九月。

上京在北。北方九月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高远,云朵一日比一日厚重。

自烯儿、炘儿出嫁以后,乾坤殿比先前冷清了许多。我心里空落落的。如雪知我心意,常常送清欢进宫。清欢像个娇俏的小黄莺,乾坤殿处处留下她清脆的笑声。她每回来,宫里都充满了活泼的空气。

灏儿仍喜欢与清欢一道玩耍,然而他看向清欢的眼神里却多了好些复杂的意味。清欢一点儿也觉察不到,依旧是一张澄澈的笑脸。

秋高气爽之日,适宜放风筝。灏儿、清欢、阿南三人在御花园放风筝的时候,阿南和清欢的风筝缠到了一处,怎么拽都拽不开。

清欢说:“圣上,南姐姐,这可怎么办呀?”阿南默不作声,看着灏儿。灏儿想了想,唤小内侍拿了把剪刀,“咔嚓”,一剪刀下去,两个风筝停止了纠缠,各自飞向蓝天。

“清风如可托,终共白云飞。”阿南仰头,喃喃道:“风筝自由了。”清欢托腮笑道:“没关系,烯姐姐那儿好多风筝,又大又漂亮,我明日去张府问她讨一些。”阿南摸了摸清欢的发尾:“小黄莺总是这样无忧无虑。”清欢做了个鬼脸。

九月初九,是灏儿的生辰。他今年满15周岁。在朱先生的提议下,今年的“万寿节”比往年要隆重。然而宫宴之上,却发生了一点意外。

那日,酒宴正酣,突然园子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。

灏儿皱眉,吩咐小舟道:“去瞧瞧。”小舟道了声“是”,便连忙过去了。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,却面露难色,吞吞吐吐。灏儿厉声道:“直说便是!这宫中,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!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小舟畏惧地看了看我,又迟疑地看了看坐在我身旁的如雪、清欢一家子,再抬头看了看灏儿,说道:“敖统领把孔良孔大人给打了……”

灏儿没吭声。倒是清欢,急急地开了口。敖羽是清欢的舅舅,素来非常疼爱她,她跟舅父也格外亲。故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,有些坐立不安。她不希望舅父见罪于圣上。

“舟公公,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?舅父不是轻易动手的人,且在这宫中当了几十年的差,勤谨本分,在太后与圣上跟前儿极有分寸的。那孔良必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吧?你可得细细地说全了。莫让旁人误会了舅父,以为舅父欺负后辈呢。”

如雪拉了拉清欢的袖口,示意她莫作声。孔良是羽林卫的头儿,灏儿的亲信,这个时候,不论说什么,都是不大妥当的。

小舟听了清欢的话,讪笑着附和道:“清欢小姐说得是,说得是……孔良年纪轻,哪儿有敖统领那般有分寸呢。许是酒后冲撞了,也未可知。只是奴才方赶过去的时候,敖统领睡着了。具体的情形,还要等他醒来才知晓……”

灏儿问道:“孔良现在在哪儿?”小舟答道:“孔大人受了伤,流了不少血,自个儿去医官署找医官上药去了。”

“上完药,速传他过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我想了想,笑道:“敖统领与孔大人都是习武之人。爷们儿家,多吃了几杯酒,比画比画,失了深浅,也是有的。原不是什么大事,宫人们不该这么吵吵嚷嚷的。若传出去,倒让赴宴的那些外臣们笑话。”

我吩咐站在一旁的小申:“你是办老了事的,该知道怎么做。传话下去,宫人们不许再提这件事,莫要火上浇油。”小申忙道:“是”

灏儿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打这个圆场而和缓下来。

乐声响起。伶人们献上新舞《红梅倚月》。两排穿着红色衣裳女子,杨柳腰弯成月牙的形状,摆动着。笛声配着舞姿悠扬响起。有伶官儿柔柔地唱着:烟轻雨小,一夜红梅老。几番花信来时,佳期未到。问风月,离愁别恨几许?苦多乐少。

灏儿仰头饮下一杯酒,问道:“这歌舞是谁排的?”伶官跪地道:“回陛下,乃沈家小姐所排。”清欢俯身行礼道:“灏哥哥,不,圣上,这是清欢送给您的万寿节礼物,您喜欢吗?”

灏儿点头:“喜欢。多谢小清欢。”

清欢甜甜一笑。红梅仿佛是灏儿与清欢的某种契诺,在他们青梅竹马的往昔中浮动着暗香。

灏儿扬声道:“赏!”伶人们纷纷叩头谢恩。我跟如雪赞道:“清欢这孩子,千伶百俐的。”

如雪嗔怪:“太后还说呢,她在沈府啊,养得比她两个弟弟加起来还要尊贵。被她父亲和她外祖母宠坏了。”我笑笑,沈昼疼女儿,满朝廷是无人不知的。

清欢靠在如雪身上,调皮道:“母亲此言差矣,难道母亲就不疼清欢了吗?清欢是母亲生的,母亲对清欢的爱比起父亲,怕是有多无少。可别一股脑儿浑赖着父亲了。”

众人哈哈大笑起来。就连不苟言笑的沈昼,也露出笑意。这愉悦的声调随着孔良的到来戛然而止。

孔良的伤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。头上、手臂上,皆缠了厚厚的白布条。眼睛是肿的、鼻子是歪的、牙齿也掉落了几颗。这伤势看上去,仿佛对手与其有深仇大恨似的。孔良从来没吃过此等大亏,跪在地上,泣道:“求陛下为微臣做主。微臣一心为陛下尽忠,不知做错了何事,惹怒了敖统领?还请敖统领明示,让微臣也死个明白呀。都是在宫中当差的人,何苦下这样的狠手?”

灏儿沉声道:“你不知做错了何事?那你与敖统领今日是如何起冲突的?说!老老实实说!敢有半字不实,孤便再打你三百棍!”

孔良叩头道:“今日,微臣在御湖边教新来的羽林卫功夫,突见敖大人走过来,眼睛红通通的,甚是吓人。微臣还不明白怎么回事,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。微臣本能伸手去挡,敖统领见此眼睛更红了,越发使尽全身力气与微臣对打。微臣……微臣懵然不知所措……微臣想着,敖统领官职比微臣高上许多,又有……又有……故而不敢抵抗,怕惹恼了他……”

他没说出口的,是“又有太后、沈昼大人撑腰”。虽然他没说,但灏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。灏儿越发生气。他气敖羽莫名其妙地将孔良打了一顿,打狗还要看主人,整个宫中,谁人不知孔良是圣上的亲信?他更气孔良如此惧怕敖羽,被打还不敢抵抗,这说明什么?说明太后在宫中树大根深,自己的人不敢轻易去招惹。

他捏着酒杯,看向我:“母后,您看孔良这伤,恐不似你说的,乃武艺切磋所伤吧?”我淡淡道:“方才孔大人所说敖统领的言行,哀家觉得陌生得很。敖统领在宫中几十年,还未曾如此。这……等敖统领酒醒,哀家查问之后,再做定论吧。”灏儿笑笑:“几十年未曾如此,为何今日孤的万寿节上要这样做呢?为何偏偏对孔良下此毒手呢?是否想给孤一个下马威啊?”

沈昼、如雪、清欢听到灏儿这番话,连忙跪下来。在座的见他们跪了,也都跟着跪下来。

好在内殿的酒筵上只有近臣。旁人在外间,不曾进来。

我肃然道:“圣上这话,哀家倒是不明。谁人敢给君王下马威?”灏儿低头,意有所指:“母后,孤也不明白,您说,谁人敢给孤下马威呢?”说完,灏儿便推说“醉了”,离席而去。清欢连忙起身,跟了过去。

我心里想的是,孔良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撒谎,看来,他说的是真的。可敖羽为何做那样的举动?他行事非常谨慎,有沈昼之风。这些年,他掌管御林军,未曾出过差池。

我把孔良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。想到他说的“敖羽通红的眼”,难道他中邪了不成?

我与沈昼对视一眼,彼此点了个头。他猜到了我在想什么,我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。这世上真的有魇术,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言行吗,还是有什么迷幻药,让人失去心智?总之,我能肯定的是,敖羽绝不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对孔良下手的。然而,在这样的节骨眼上,做出这样的举动,不得不让灏儿多心。

乾坤殿内室。清欢唤道:“灏哥哥——”没人的地方,她一直是这么唤他的。

灏儿转身:“清欢,你跟着孤做什么?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想让您别生气……别怪舅舅。舅舅纵是犯了错,肯定是无意的……”

灏儿表情凝重道:“清欢,你舅舅是孤的臣子,他究竟有没有做错,孤心里会有决断。你无须再说这件事了。”清欢失落道:“灏哥哥,你是不是同清欢生分了,你从前不这样跟清欢说话的……”

灏儿坐在台阶上,沉默良久。清欢走过去,坐在他身边。半晌,灏儿开口道:“清欢,你是不是母后拿来套我的笼?”清欢抬头,茫然道:“灏哥哥,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母后答应过孤,大婚之后,她会还政。可她为孤选的中宫是你。你的父亲、母亲、舅父,全是母后一手提拔的近臣,满心满眼,只知为母后效忠。这样的还政,有何意义?孤看母后根本就是舍不得放权吧。不过是做着面儿上好看,好让大臣们赞她知进退。实则,她想掌舵一辈子!是不是!”

清欢被他严厉的样子吓得哭出声来。“灏哥哥,不是这样的,你把清欢想错了,也把太后想错了……”

跟过去的云归回来向我禀报她在殿外偷偷看到的这一幕。我叹口气。

古来帝王多疑心。灏儿把这一切,都想成了阴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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